我的母亲

2014-08-11 10:36 烟雾大叔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形容她。
二十年前,她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
她是个多愁善感有着细腻情感心思敏锐的女子。在我的心里,从最开始,她便不是一个与普通妇女一般的妇女。
她喜欢听音乐,喜欢唱歌,喜欢文字。
她学历是小学三年级毕业。


我在上学之前学会书写自己的名字。在同伴纷纷为作文焦头烂额时我能轻快写出两三页作文本的作文。以及其他一切。这一切,她功不可没。
我从她的身体里分裂出来,因此注定我此生便与她有着任何一切都无法割裂的不解之缘。我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有太多太多,来自她的我无法拒绝唯有接受。
且因此我心安理得。
这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我无法解释,想起她时,只觉得这是一种巨大的莫名的奇妙。当我们为自己到底来自哪里而时,唯有的解释便是来自母亲的身体。


八十年代中期,在那时我来到这个世间,但对那个时代却毫无记忆,因为我实在太小,小到足以遇到欢喜的事物时呵呵傻笑遇到一切排斥的事物是哇哇哭泣但却无法在我的记忆里的绳索里打下一个结,我不会记事。
除开一件事。
我掰着指头推算,从手指上寻找岁月的痕迹,公元一九九三年我进入小学一年级。在那之前,我唯能记住的便是昏黄暗淡的煤油灯。
一盏油灯,一丝破布灯芯,穿过一条细长锡管,从油瓶里扶摇直上,带来微弱的光明,炽热的黄,微微摇晃,裹着黑暗的外焰,薰着满是同样黑暗烟尘的墙壁。她便这油灯下,不厌其烦的一笔一笔教我书写,我的名字。
如果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学写自己名字那一刻的事,你就会相信,我们的学习的能力,不是天生,而它仍是来自学习。这最初的学习,我不知道是否因我较笨,单我如此,它来得是如此艰苦不易。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载几千年甚至更多的记忆,却能因这些神奇的符号而持续延续。这是最伟大的发明。因此,那一刻,她是在把这最伟大的技能及文化,仿佛哺乳一样,慢慢的给了我。哺乳给了我最根本的生命,我却无法记得其中任何细节,唯还能记得这让我认识了自己名字的符号的大事。
这个过程是漫长而艰辛。我再也无法体会一个大脑未有任何人类文化的进驻的孩子的纯真烂漫,却能理解要把这些文明产物灌进他们大脑的漫长艰辛过程。纯真的孩子的世界仿佛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对一切额外事物。
而这过程里,最令我无法忘记的,便是自己的姓氏。“张”,这个再也不能普通的文字,如今我面对她已不止千百次,我认真的看着它,直到它在我的眼里无限放大扩散,却还是一无所得,我无法得到最初面对它那一刻的感受。
把它拆分开来,便是“弓”“长”,这又是什么?我仍然无法得知。我不理解到底要以何种形式何种方式把它记录在纸上。却有一种天生的最为直接的方法,从“弓”开始,从它最左上开始,用铅笔在纸上开始画线。从左到右至下往左再下再右又下最后斜上。啊,我是一个天生的画家,这是画线,不是书写。
我一言不发,一意孤行,如此千百遍的画。始终无法理解她对我说的迥异于我这本能的书写顺序。
我已无法算计,也无法记得,到底耗费了多少煤油,才令我得以摆脱这种本能。更不能计算她耗费的心血。
这却是如此微小的一件事。在我这一生,发生的与她相关的事件。


听奶奶说小时候父亲是体弱多病的,或许因他,这种磨难在我的身上再被复制了一次。而受到最大的磨难的,不是身患各种病痛的我,却是她。
我常在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通过窗外小同伴及树林里的蝉鸣鸟叫及屋内缓慢变化明暗的光线来判断时间变化。她不停的往返于家中和地里,现在的记忆里,总感觉那时是有灿烂的阳关,嘶声长鸣的蝉,以及偶尔扑腾着翅膀从窗外飞过的鸟儿。有时会有狗追过,母鸡扑腾起来,嘎嘎的叫着从屋后的树林里飞到下面的院子。屋对面的隔壁奶奶在唤狗追赶偷吃晒席里晒着的玉米或是谷子的鸡。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知道是她回来了。我心里一片宁静,自己心里仿佛知晓,我还不会就这样死去。但是我知道,她心里的心里是没底的,我也没有告诉她我知道自己不会死,我也永远无法体会她内心的感受,一直至今。
她轻声的唤我,该吃药了。问我还在发烧么。然后用手轻轻触摸我的额头。在我能记事起,便是不停的吃药,也因此我从未对此有过抗拒。我那时是有些明白的,我抗拒吃药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心灵折难。我乖乖的混着凉后的开水,服下各种药片,以及乖乖的配合,让下面院子里舅公给我身体注射各种注射液。
最严重的时候,是不停的呕吐。浑身大汗淋漓,仿佛从水里打捞起来。我看见床前盛着灰的瓷盆,然后对着盆哇哇大吐。她轻轻的扶着我的背,我面朝地下,看不见她眼睛,也不知道她内心的各种感受。然后我看见床前放米或是其他杂物的大木桶,上面仿佛刻着一列一列文字,仿佛石碑。我对她说,我看见这上面有字。她轻轻问我,是些什么字。我说我看不清楚。
房间外面聚集着许多人,他们是在讨论研究我的病情,商讨各种对策,声音隐约透过木璧传过来,我听不清楚,仿佛能知道他们是在说,这孩子可能好不起来了。那一刻,我心里仍然平静如水,我似乎已没有任何遗憾,我来到这个世上,还没有过失去,只是得到。因此我不惧怕死亡,且仍然仿佛在冥冥之中有感觉,我并不会在那时死去。但我不知道那时她的内心是什么滋味,我那时从未想过。于今也无法揣度。
有时,夜里会多次醒来。我感觉口渴时,便叫她。她从我身边探身起床,点亮油灯,端温水至床前,问我要不要放些糖。
就这样,过些日子,我便慢慢恢复,好起来。然后在一个无法预料的日子,再次循环。


六岁时,应该是可以上一年级了。但那一年我并未入学,因为我再一次患病了。这一次,不是发烧也不是昏迷及呕吐。是双腿失去能力。
我从菜园子里回来,在门口时叫她。她在屋里应我。我扶着门框,仿佛是左腿感觉有些软,闪了一下。从此,双腿失去知觉。
失去知觉的意思就是完全麻木,从神经及感知上来说,这两只腿对我来说已经不复存在。我不能依靠它们来做任何它们该做的事,包括站立、行走,甚至感受痒疼,及躺在床上翻身等等。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只有半截身体的残废孩子。
那时,我仍然感觉一切安好。内心没有任何不安。我不知道这是谁带给我的,一切都仿佛不重要。没有任何发生在我身上的异常事件能让我产生对生活及生命的恐惧。这或许是因我那时仍太小太幼稚。我仍然无法体会她的感觉。父亲从外地回来送我去医院,背着我翻过有四十八道拐的陡峭山路的山脉,到镇上就诊。
后来,因各种机缘巧合,花了一年时间,我被一个隔房的姑爷成功救治过来。那一年,是不停的吃采自山里的中草药,以及用中草药煮的水洗涤身体。当我能活动后,便去自屋后山里流经屋旁来的溪水边捉蜻蜓。那是一种有纤细身体的美丽精灵,巨大的翅膀,直直的背在背上,颜色深红,感知非常敏锐。我一声不出,极其小心翼翼的靠近它,却总是无法得手。她在屋里唤我洗澡,我因生怕惊扰了手边的蜻蜓而一声不吭。最后换得一阵藤条的抽打。
然而,始终是不怎么疼的。她起手重落手轻。


上小学后,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张口喊她。在屋前老远,便大声叫道:“妈——”。她便在屋里应我。然后我心里便感觉踏实。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能比她在我叫她时她便能答应我这件事能让我感觉更踏实。
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家。我提着书包,仍然在老远的地方便叫她。父亲在屋檐下,面带微笑,说:“你妈去你外公家了。”我本是极畏惧他的,但那一刻,我只觉得仿佛天都暗了下来,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事让我感觉委屈,我只把手里的书包一扔,仍到了老远,落在父亲脚下。父亲仍然微笑不语。她在屋前对面的山上应我,并回来打了我一顿。
于今想来,有些好笑。这是对她的极度的依赖。后来慢慢长大,心里面有了更多恐惧的东西,有时候会担心坏人把她抓走,有时候会担心她突然离我而去,有时却心里只是一阵阵莫名的恐惧,恐惧她突然不见。
我与妹妹吵得厉害的时候,她时常会暗自落泪,她说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不像你俩。有时候,在夜里,她便会假意吓我们,躲在隔壁房间不出声。我与妹妹都停止争吵,然后妹妹开始大哭。强烈的自尊心让我忍着不哭,并心里在暗自告诉自己,她并没有走,没有离开我们。叔叔在隔壁问我们:“怎么了?”。妹妹哭着说:“妈跑了。”
只过一会儿,她出来,然后说:“还这样不?”
在那个政府基层工作人员变态的施展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她也因此受过罪。有一天夜里,我从睡梦中被吵醒,突然发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有人打着手电是房间里蛮横的翻找,窗外有人大声的交谈。她已经不再身边。然后有人俯下身来问我:“你妈呢?”
我心里只觉得恐惧,说:“她去了外婆家。”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
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撒谎。我心里想的是用这样的方式去保护她。最后,结果我不得而知。第二天早上,我去学校的路上,看见了她。她终归是被带到了村公所。
或许从那时起,我便产生了对政府,至少是政府工作人员的消极态度。


她常骂我及打我。孩子的争执总是以一方开始大声哭喊或双反都开始哭喊结束,每当这时候,我总是会挨打的,不管我的对错。这些教育方式,对我产生的影响是比较深刻的,仔细探讨起来,我不敢说这是否完全正确,但在当时,这是必须的方式。
但她打在我身上,我不感觉多大的疼痛,至少早已忘记了疼痛。但那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的心灵的鞭笞,是永远无法消除的,而这样的方式,于今看来,不管对错,我仍然觉得是必要而有效的。
我小时候,极其怪异,有各种与普通正常格格不入的性格和习惯。不吃蔬菜,不受夸奖,体弱多病等等。这些持续时间最长的是九十年代,在尚未有电的那个偏远山村,可以想象其物质条件,然而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她仍能想尽各种办法,让我在生日时能吃到腊肉,在生病时能吃糖及水果,在不吃早饭上学给我五角钱在学校旁的小卖部买零食。然而有一次,她终于哭了。
那是一个逢场的日子。
我一反往常,死命非要跟着她去。不管她用各种办法哄我叱我,最后,她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她流下了泪水。后来我明白她为什么哭,因为再无分文来允许我上街额外消费。她在最终束手无策时,留下了委屈的泪水。
这些带给她的,是尽各种无法言述的折磨,而她带给我的,是让我慢慢健康正常的成长。


当父亲提回来一台巨大的放磁带的录音机时,我想她应该是非常高兴的。她喜欢听磁带里面放的流行的,以及“洪湖水浪打浪……”的那些歌曲,并跟着唱。或与隔壁婶婶唱各种山歌。我那时便觉得她的歌声是非常动听。然后我趴在桌子上,看见玻璃下面压着的黑白照片,各种一寸两寸有着花边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很大,约是五寸大小,照片里她在一片茶树林间,面带笑容,年轻美好。
我把各种磁带放入机器,然后按下录音键,不停的录制我嘴里能发出的各种声音。有时候会洗掉她喜欢的歌曲。我是偷偷的趁她在河里洗菜的时候弄的。而后来怎么样了,我却不记得了。
她买了一直圆珠笔,可以装两只笔芯,旋转笔的尾端,便可以让红蓝的两只笔芯交替出来。她用这支蓝笔给父亲写信。当我终于学会写字后,她便轻轻的念,然后让我写下来。有时候一句话,她在嘴里重复念叨多次,尽力组织最通畅的语句,然后终于敲定,我便无声的记下来。然后她把信带到镇上的邮局,寄出去。
我想,她是很想念父亲的。


十三岁时,我初二,因为各种情况,经济所需,她不得不离开了家,与父亲一同南下。自那以后,便一年再难相见一面。在学校里,她不时打来电话到班主任的手机上,与我说话。每次在晚自习时,班主任叫我出去一下,我便知道是她。她喋喋不休的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却什么都不再记得。只是记得当时对我来说,那些却是必要的。然而,当时的我,却又只觉得那些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我不想看班主任叫我时的那种眼神。
离开高中后,记忆最深刻的与她有关的便是生活费了。时间太快,我已有太多太久没长久与她相处了。她总是在电话里不停的叮嘱我,而每月的生活仿佛每月的月缺月圆一般准确,她问我还钱没,我说有。她说钱已经给你打来了,或者有时是说过两天给你打来。问我够不够用,我说够了。然后去查款时,总会发现比她说的多了一百两百。
然而,我于今想来,她的喋喋不休的叮嘱,却从未给我任何强制压力。当我看见有孩子因为父母对学习或是别的任何行为约束的压力时,我感觉心惊胆战。那些孩子在铁一样的压力下,生出出种子一般强大的反抗力量,最后结果与父母的希冀背道而驰。我不知道自己是道路是否正确,也不知道是否如他们所愿,但我感觉到我至少并未与她背道而驰。我常在心里感激她对我的一切理解和信任。
她与父亲相处久了,总是会争吵。她总是不甘失败,却又无法取胜。有时会气极而泣。当有一天,我听见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父亲的不是时,我突然发现,我已经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她的怀抱好久好久。那一刻,我坦然的笑了,对她说你既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别跟她一般计较。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与妹妹的争吵,这不是势不两立的仇恨也不是刻意的相互伤害,这只是生活里无法避免且不可缺少的滋味,仿佛油盐醋茶,各种滋味,不可或缺。而那一刻,我只感觉她成了一个孩子。然而,当我站在她面前高出他半个头时,我却仍然又一下子变成了她的孩子,仿佛永远无法成长的一个大人。


而今,她已不再年轻,头发花白,身体微胖。当我再见她时,她仍是絮絮叨叨问各种再也不能细碎的问题。我看着她脸上出现的皱纹,突然发现,我如此久的没有生活在她身边,却从未离开。
当我出行要离开她时,她给我手里塞钱,我没有拒绝。因为那一刻,我知道她仍然是我的大人,我仍然是他的孩子,如此永远。
祝她幸福。每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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